莒城的秋,带着一种洗刷不尽的粘腻与沉闷。太史敫府邸的青灰色院墙,沉默地吞噬着夕照最后一点余温。墙根处,几丛菊花无精打采地开着,花瓣的边缘已爬上憔悴的焦黄。府门外,石板路上粘着稀薄的泥浆,行人步履匆匆,脸上笼着一层化不开的忧惧——齐国都城临淄的腥风血雨,已然吹进了这偏远的莒城。
一个单薄的身影正奋力搅动着后院水井里冰冷的铁桶。井绳粗糙,嵌进他原本白皙的手掌,早已磨出道道深红的勒痕,有的地方翻卷起皮,微微渗血。他叫王章,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,身子骨不算壮实,甚至有些清瘦,但那脊背却挺得笔直,每一次吃力地拉动绳索时绷紧的肩臂线条,透出一股与身上那身过于宽大的褐色麻布短褐不太相符的韧劲。他叫王章,一个沉默得近乎阴郁的佣工。
“王章!井水提够没有?前厅的花木等着浇水!磨磨蹭蹭,天都黑了!”管家尖利的声音穿过月洞门扎过来,王章——或者说,此时的田法章,猛地回神,加快手上的动作。
桶沿磕碰在井口石沿上,“哗啦”一声,冰凉的水泼溅出来,湿了他半幅裤脚和破了洞的草鞋面。刺骨的寒意骤然袭来,激得他微微一颤。他迅速弯腰拎起两只沉甸甸的木桶,脚步有些踉跄地穿过几丛疏于修剪的灌木,沿着回廊向前厅角落那几盆略显萎靡的兰草走去。
水浇下去,泥土贪婪地吮吸着,发出细微的嘶声。水珠溅湿了旁边一只倒置着晾晒的红漆描金木案一角,那明艳的红、精致的描金缠枝莲纹,在昏暗的光线下刺得他眼睛生疼。这曾是父王案头寻常的风景。他猛地撇开眼,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,指甲深深掐进了手心粗糙的硬茧里。那个称谓,那个尊号,已在心头反复咀嚼,几欲成泪,却终究被他用牙关死死锁住。田法章,他现在只能是莒城太史敫家中一个叫做“王章”的低贱佣人,如同脚下的尘埃。
“王章!还不快去后厨帮把手!劈好的柴呢?灶都快熄了!”粗鲁的呵斥又在回廊炸响。他默不作声,将木桶放回原处,转身走向后厨侧边那堆积如小山的圆木堆。一把沉重的旧斧头靠着墙根立着,木柄油滑冰冷。
他深吸一口气,提起斧子,将一段圆木竖立起来。凝神聚力,腰腹暗暗绷紧,斧头带着风声劈下!“咔嚓!”木屑飞溅。然而另一段圆木却歪向一边,他似乎没握稳沉重的旧斧,下一击劈空了,只在那满是老树皮的木桩上留下道浅痕。他再次抬臂,斧影晃动,这次终于劈开,木柴裂成两半,带着新鲜木茬的辛辣气息,其中一小块却飞溅起来,“啪”地砸在厨房的土墙上,引来里面厨娘的一声含混的咒骂:
“笨手笨脚!仔细些!砸烂了碗碟,把你卖了也不够赔!”声音粗粝,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。
他紧抿着唇,没有分辩,只是埋头,一次又一次地举起斧头,汗水很快沿着他清俊却蒙着尘灰的鬓角滑下。那斧头对于他从未劳动过的臂膀而言实在沉重,动作带着显而易见的生疏,力量也不足,劈砍几次便气息微促。每一次落斧,手臂肌肉都在震颤,每一次错力,关节深处都传来细微的酸涩拉扯——那是属于王宫苑囿中射箭、执缰的力量,此刻却笨拙地操持着最底层的求生之业。
暮色如墨,终于彻底吞没了庭院。廊下的风灯次第点起,在夜风中轻轻摇曳,昏黄的光晕撕不开沉重的黑暗。一天的役使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,也榨干了所有能言说的部分。杂役们各自蜷缩在灶间旁窄小、散发着霉湿味的通铺角落里,咀嚼着粗砺的晚餐。
王章靠在最阴暗角落那冰冷的墙根下,背脊的骨头硌着粗糙的泥墙缝隙。手里拿着一个早已冰凉的粗粮窝头,坚硬如同砾石,艰难地啃咬着。对面墙上一排排挂着的器具,在昏暗光线下勾勒出模糊的轮廓——那是主人出行时备用的青铜器具,其中一面微微倾斜的铜鉴,像一只冷漠的眼,映照着他蜷缩的身影,枯槁、模糊、无足轻重。
角落里,老花匠含糊不清地咳嗽了几声,喘息着低声说:“临淄……完了……大王也……唉……”声音混浊,饱含着悲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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